桶装红茶

一桶落单的杂食性红茶,要喝一口吗?

【岩魈】请君吟

*2w字长文预警

*私设如山,原学挂科

*ooc

*若有不适请及时退出,放过你我

*祝食用愉快

*作者累了,修不动了,欢迎捉虫

番外更了,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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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哑了。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魈对此事并不在意。平日里他甚少与人交流,望舒客栈的老板早已经习惯了少言寡语的仙人,对于问候能点头示意已表明仙人今日心情不错。


对着理应被铲除的魔物也无需多言,只是若偶遇夜间路过此地的一般民众,恐怕会被这位首覆傩面身衣染血的夜叉吓得不轻,或许不出些日便能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见一段关于山中绿影冤魂的奇闻轶事。


魈对此事也不在意。他并非带来福泽的瑞兽,也不期待世人的瞻仰,关于山间夜叉的趣闻是好是坏,于他履行契约并无影响。


只是惊扰到行人并非魈的本意,若在平时他兴许会出言告诫两句,让人速速离去,理明不是见鬼,而是遇仙了。


这般想来如今口不能言,确实有些不便,但眼下他也不能做什么,便大袖一挥拎起和璞鸢纵身没入夜色,这事也就随它去了。


 




*


 




 魈急了。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说吧,怎么回事。”


钟离问话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但魈却不敢有半点敷衍,乖乖的坐在钟离对面,双手安分的覆上膝盖,低着头,活像一个做错事正在领罚的小孩,虽然于心而论,这事也算不得他错。他偷偷瞄了钟离一眼,先生端茶,闭眼,抿茶,放杯,一气呵成,随后皱了皱眉。


“差些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


说罢便唤客栈的下人准备来一套纸笔。


“写吧,怎么回事。”


 空坐在他两旁边,觉得气氛凝重得要将他溺死在这里,如果上天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一定选择不淌这趟浑水。


这事还得从今早说起。


钟离先生自打退休以来,平日里除了赏花遛鸟评鉴古玩,唯一能称得上上心的事,便是隔三差五关心望舒客栈的少年仙人,有时是送药,有时是从风中读出了丝丝血气,去寻夜间除魔未归的魈,有时是带他去游山玩水,有时是没什么理由,就是对坐闲聊,如此一来二去,望舒客栈上下基本无人不知往生堂的钟离客卿深受那位清冷仙人的青睐。


而空作为堂堂旅行者,只要有原石便能上刀山下火海的黄头发傻子,替抽不开身的客卿给仙人送药之类的活,自然也不在话下。况且客卿开出了高达160原石的工资,空二话不说便接过药包前往望舒客栈。


他也是望舒客栈的老熟人了,跟菲尔戈黛特老板打过招呼后便直径前往了最上层的客房。


 “魈上仙,我们来给你送药啦!”


 派蒙毫不客气的推开房门。


 魈此时正靠坐在窗檐上闭目养神,被派蒙的大嗓门惊得一个踉跄。


 “这是钟离先生托我给上仙带的药。“


 空为派蒙的失礼道了歉,从背包里拿出打包好的连理镇心散。


 魈不语,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桌面,示意放在上面便可。


 “魈上仙好冷漠哦,人家可是特意跑过来给你送药,怎么都不搭理我们。”


 派蒙嘟起小嘴,气呼呼的对着魈的态度指指点点。


见魈依然没什么反应,空正准备打圆场,背后却传来了往生堂客卿的声音。


 “正巧旅行者也在,报酬就在这里结了吧。”


 钟离慢悠悠的走进房间,想来是今天预约客户出了点意外,便让客卿得了半日清闲,提起鸟笼正准备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着笼里被养得油光水滑的画眉,不由得让他想起另一只不太让人放心的小鸟,虽说这位严谨的客卿从不忘记送药的日期,也不是不放心旅行者的办事效率,就是魈可不是按时服用遵循医嘱的主,客卿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妥,还是得亲自前去叮嘱两句,顺道还不忘提溜着他那中意的画眉。


 这一来到是顺了客卿的心,就是把魈吓得不轻,他可不想让帝君发现自己哑了这事,上仙迅速动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心机,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


 “魈,这药你且收好,上次给你带的不晓得你有没有按时服用,三日一次,你且记得,药引入了高原清心,对你压制业障很有帮助……”


 客卿不忘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顺手把鸟笼放到桌上,找了个坐,一边逗鸟一边叮嘱,动作自然,仿佛就是自己家。


 魈上仙此时满脑子都是怎么糊弄钟离大人,哪有心情听他关于连理镇心散对于压制业障的有效性和按时服药遵医嘱的重要性的长篇大论。


 “魈?你在听吗?”


我在听的,钟离大人——


 钟离先生显然是察觉到了少年仙人的心不在焉,随口就这么一问。


魈自然也就想下意识随口这么一答。


 但仙人的反射弧显然没有跟上他先前的思维,他一张嘴,就对上了钟离的视线,心想钟离大人的眼睛还是这么好看,凤目赤尾,温文尔雅,明艳动人。


 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秀眉微微蹙起。


 完了,全他妈完了,魈现在就想给自己的来一拳。


 霎时空气尴尬了起来,钟离不语,空捂着派蒙不敢插嘴,魈唇齿微张,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客卿手中那漂亮的画眉不满撸它的手停了下来,喳喳叫了两声。


 


 *


 


空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为了这160原石,他已经陪一神一仙在此处坐了两个时辰,派蒙早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现在是进,找不到离开的时机,退,钟离答应的160原石可还没结账,他看看钟离,悠闲地在品茶,但他知道这位客卿现在心情很差,再看看魈,依然低着头,丝毫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再看看桌面,先前派人送上来的纸还是一片空白。


左思右想,空觉得这个先开口的人不能是他,他放弃了,这两人哪个他也得罪不起,干脆两眼一闭,尝试以前在其他世界旅行之时学会的绝技,就坐入睡。


 平日里钟离先生作为人,性格沉稳待人温和,谁都知道往生堂客卿的脾气是璃月数一数二的好,而摩拉克斯作为神,隔壁的风神喝醉酒耍酒疯往他头上倒酒之时,也未有几分怒意,只是淡定的掏出手帕擦干。


 但现在这位退休的帝君知道,自己很不快。


 大约半月前,他去寻除魔未归的魈,最后在一堆魔物尸体里捞出了已经昏死过去的夜叉,身上的衣服早已破得认不清哪是哪,只能看出给不知道是魔物还是他自己的血给染得辨不清原来的颜色。


 身上的伤口也是零零总总,有魔物伤的,也有自己伤的,大概是除魔时业障发作,为了保持神志清醒用疼痛来刺激自己,顶着业障的折磨斩杀了最后的魔物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周围的魔物虽然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但此处魔神残渣十分猖獗,保不准还会出现新的魔物,今日若不是自己来寻,明日起怕是降魔大圣查无此仙了。


 那天等魈转醒后钟离便跟他签订了新的契约:遇见不能处理的情况立刻来寻自己,不得勉强。


小家伙那日答应得头头是道。虽然他清楚这小鸟的倔脾气,表面上反省得比谁都深刻,心里却是下次还敢。但实在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便把自己给整得说不出话了。


 钟离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茶是两个时辰前泡的,香味早就散尽了。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开了口。


 “怎么?还没想好怎么写吗?”


 坐了两个时辰的仙人终于从仿佛入定的状态回过神来,缓缓提起笔,写下:


 ——钟离大人无需挂怀,魈并无大碍,不出几日定能痊愈。


 若不是他深知魈不开窍的性子,还以为这是在故意气他。钟离只觉得头疼,很想发作,但看着这小鸟委屈的样子,便也说不出几句狠话。


 “谁要你写这个。这样,我问,你写吧,你这嗓子怎么回事?”


 ——魈不知,只是半月前钟离大人走后便如此了。


 钟离的心情缓和一点了,还好,不是出去把自己伤着了。但一想还是不对劲。


 “那当日你怎不来寻我?”


 ——魈深知钟离大人日理万机,那日救起属下已劳费大人大半日心神,魈怎好继续打扰大人。


 意料之中,钟离叹了口气,单手扶额,魈这性子两千年了愣是没改过来。


 ——属下知错了,若有下次……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


 魈没写完便被钟离微蕴不满的声音打断,大人的声音一直很好听,但却惊得他一身冷汗。


 钟离察觉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清了清嗓子,用自己觉得还算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


 “罢了,既然不是你有意为之,这事便不追究了。但你不来寻我确实有背契约,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你可知晓?”


 虽然到现在魈仍不觉得此事错在自己,但他只想让钟离大人心情好起来,按照经验最快的方法便是认错。


 魈点了点头。


 “那好,从今日起到你恢复为止,你就跟着我吧。你可领罚?”


魈明显想说什么,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连手也跟着着急的瞎比划。


“我懂,除魔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你放心跟着我便是。”


不,您不懂,奈何他现在口不能言,瞎比划纯粹鸡同鸭讲。


钟离看着魈比划的手停了下来,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自觉得解决了魈的顾虑,对自己的阅读理解煞是满意。


殊不知魈上仙此时已经在思考如何名正言顺的从帝君身边脱身。


“既然安心了,那就随我走吧。”


说罢钟离牵起魈的手,拉着顺势就要望楼下走。仙人被他的行动吓到了,脸上泛起薄红,着急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这算是他第一次和钟离牵手。


乱了,全乱了,魈心想着,刚刚打的用风轮两立溜走的算盘立刻化为泡影。


“别闹,你现在不能说话,要是走丢了我去哪寻你。”


小鸟显然是宕机了,丝毫没有察觉钟离给出的理由有多离谱,甚至还被说服了,任由他拉着自己。


看着老实的小鸟钟离很是满意,走前他还不忘叫醒了正成小鸡啄米式的旅行者,告诉他顶楼客房没关窗,风大,睡着容易着凉,顺便还贴心的给他安排了一通望舒客栈附近的除魔任务。


等空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又上套了。


“钟离先生!你的160原石还没结账呢!”


他对着窗户朝楼下大喊。


“还有你的画眉!你忘了提溜走了!”


可惜楼下早已不见二人踪影。


空为自己感到不值。




*




“冒犯了。”


白术捏过魈上仙的嘴,朝咽喉里左看看,右看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喉结处,表情凝重,煞有介事的思考着。


“如何?”


“钟离先生,仙人身体并无大碍,这失言想必也不是外伤所致。”


“那依你所见?”


“或许是心理原因,有可能是压力大太,总之这些日子仙人需注意休息。”


“真没什么办法吗?”


“先生,心病还须心药医,恕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钟离叹了口气,既然医师也说没办法,那便顺其自然吧。神也不是万能,更何况如今他已退下神位,但对现状无能为力的事实,还是让他有些心情复杂。不由得把那只一直未放开的手,又往紧里攥了攥。


和魈有关的事,总能轻易动摇他的心神。


白术识趣的免去了这次问诊的费用,美其名曰结仙缘。钟离跟他道过谢,又牵起魈离开了不卜卢。


“你怎不告诉他们,仙人的结症就在那客卿身上。”


靠着门框看着远去的二人,白术脖子上的小蛇吐着杏子,摇了摇尾尖,向他搭话。


“有些东西,看破不能说破。况且那仙人也并非不知此事。”

 

“那还来看什么病。不过那位客卿着急看起来也不是假的,你不说这不是有背医德?”

 

“所以我没收钱,这不算违背契约。况且……”

 

白术微微眯起那对蛇瞳,若有所思。

 

“扰了他人因缘,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

 

 



现在已是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反射出粼粼辉光,闪的魈有些睁不开眼,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来璃月港是什么时候了,只能任由钟离拉着自己走过大街小巷。

 

虽然钟离还攥着自己的手,却也不敢斗胆并排,钟离前脚,他便后脚。一前一后,显得像老父亲带儿子。

 

一步一步踩着钟离的影子,他一路上盯着面前的背影出神。拐了个弯,正好直面夕阳。

 

落日的光晕勾勒出钟离泛白的轮廓,身后的长辫随着节奏跃动,些许微光透过发丝映入他的眼帘,除了这夕阳与背影,眼里毅然已容不下他物。他想,这个人的背影还是如此好看,理应伫于光芒之中。


没理由的,他想叫他。


想让他听见自己的呼唤,想看那双凤目也映出光芒中的自己,想让他为此驻足——

 

钟离大人——

 

可惜他发不出声。

 

回过意识,他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这半日的梦境差点让他沉醉,让他过得心安理得。


他想,他还是应该离开帝君的。

 

钟离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人儿的小心思,心里琢磨着白术的告诫,反省是不是除魔压力太大,自己应该早点注意到。顺便盘算着怎么帮小鸟解压,活了六千余岁的客卿觉得出门散心是个不错的主意,虽然小孩平时并没有表示过这方面的爱好,但他们有的是时间,他可以带他从天衡山到遁玉陵,从绝云间到庆云顶,他可以带他走遍璃月每一寸土地,总会有他喜欢的地方。


他想,事情总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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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拉克斯缓步走在竹林道上,今日难得他清闲,公事全都推给了若陀归终和众仙人。

 

如今璃月刚刚建立,上有大魔恶螭侵扰急需镇压,下有民生疾苦百废待兴,忙得他是焦头烂额,虽说魔神之躯不如人类那般脆弱,但也顶不住他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一个月不带休息的。

 

归终实在是看不过,一大早就把他从公文堆里捞起来赶出了书房,放狠话让他眼角的阴影没消干净之前不准回来。

 

罢了,自己也许是该好好休息一阵,既然有人替他处理公务,他也乐得清闲自在。

 

一阵劲风吹过,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寂静的竹林霎时沙沙作响。秀眉微微蹙起,倒不是这竹林协音扰了他清梦,而是这风中传来了丝丝血气。

 

这里离人居住的地方不算远,按道理不因有如此血腥气,他定神念了个诀,便寻风追去。摩拉克斯心想,这个假期大概是要告吹了。

 

从结果而论,他的假期仍在继续,就是多了一只金鹏。

 

小家伙被发现时已经全身血呼啦差的,远远看去就是个暗红色的团子,若不是魔物不会对寻常飞鸟穷追不舍,险些让他认错。

 

“污秽之物的残渣,也妄图染指璃月仙兽?”

 

重璋叠起,岩如雨下,周身的魔物顷刻间消散。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巴掌大的团子,小鸟已不省人事,双翼折断,羽毛也被血粘在一块,全靠血脉吊着一口气。

 

以前他曾在古籍中看过关于金鹏的记载,生于璃月的仙兽,百年难得一见,据说身形数十丈,羽间流光生辉,展翅遮天蔽日,瞪目能伏八方妖孽,啼鸣可退四方邪祟。

 

就是和手中奄奄一息的小团子相去甚远。

 

这是摩拉克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金鹏,或许也是此世唯一的金鹏。仙兽至于璃月大地,自有地脉护佑,只要尚存一息便不会轻易死去,但刚刚诞生的仙兽无垢且脆弱,气息尚微,明显还不太懂得调用天地灵气。扯下长袍的一角,裹了裹手里的毛团子,小心翼翼的捂在胸口。无论如何,只要生于璃月,他就不会弃之不顾。

 

回到住处,摩拉克斯打算先找个地方安顿小毛球,想起前些日子在集市上淘来的玉盘,此玉来自地脉流经的主干,自蕴不少灵气。翻出玉盘,玉脂丝丝凉意传递指尖,他细想觉得不妥,又翻出之前归终送的镶金丝绸软垫置于其上,这才满意将怀里捂热乎了的小团子放下。

 

又出门打了盆热水,用毛巾将小鸟身上的血污精心清理干净。他这方才看清小鸟的原貌,翠绿的羽毛凌乱不堪,细小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和他仙兽的身份相比,这样貌实在有些磕碜。

 

男人急忙找来伤药为小鸟止血,只是医术之门实在非他所长,这折断的双翼恐怕还得另寻他人医治。正在脑中罗列着合适的人选,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我不是让你哪凉快哪呆着去,你回来作甚?”

 

胆敢随意出入的他房间的人本就不多,来者他自然心中有数,是归终。

 

“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帮我看看这小东西。”

 

论医术归终可比他精湛不少,她此番前来也算福至心灵,省得了去寻人的功夫。

 

“这是……”

 

一席白衣的少女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男人轻柔的捧起软垫上的翠绿毛球。

 

“是金鹏。”

 

“这小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金鹏仙兽?你从哪弄来的?”少女顺势接过小毛球,仔细诊断了一番。

 

“捡的。”

 

归终不太懂,但她大受震撼,仙兽幼崽是说捡就能捡的东西么?

 

“双翼折断,灵气紊乱,就剩一口气。不过放心,既然由我医治,定保它能恢复得生龙活虎。”

 

摩拉克斯向来不轻易请求他人,委托即是契约,而契约是要讲究公平的。

“多谢,算我欠你的。”

 

今日能得摩拉克斯一承诺,归终很是满意。

 

“行了你去吧,在这儿耽误我办正事了,这小鸟先在我这,三日后你再来吧。”

 

说罢他就被少女轰了出去,显得理直气壮,丝毫不在意这本就该是他的房间。

 

 


*

 

 


他是此世唯一的金鹏,自诞生以来就在族中颇为得宠。今日也是贪玩不听劝告,悄悄跑到了竹林深处,被觊觎仙兽血脉的魔物盯上,现今他尚且年幼,只被追得四处逃窜。

 

疲惫的身躯已无力震动折断的双翼,视线也逐渐模糊,坠入地面的金鹏再也无法挪动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魔物朝他不断逼近,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小鸟绝望的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金鹏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却见周围岩璋叠起将他层层护住,身着白袍的男人朝他缓步走来,没理由的,他觉得眼前的男人不会伤害他,便放任自己的意识堕入黑暗,最后一眼,他看清了男人白色兜帽下耀眼的黄金瞳,他想,真好看。

 



*




黑暗之中一阵暖意侵染全身,轻柔的岩元素力将他包裹,周身的疼痛好像都远去,让他不由得又往暖意的中心,男人的怀里蹭了蹭。男人感觉到怀里不安分的小毛球,身体有些僵硬,但仍没有阻止,小鸟越发放肆,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有人摸了摸他的头。

 

“睡吧。”

 

好听的声音,他再也无法抵挡睡意,在温和的岩元素中沉沉睡去。

 

期间他能模糊的感受到有人帮他换药包扎伤口,可能是损伤太严重,既然对方没有恶意,也就继续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真正清醒过来时他只觉得浑身酸痛,身体沉重得无法挪动一步,周围传来二人对话的声音,小鸟努力睁开眼睛迎接昏迷几天来的第一束光芒。

 

“这小鸟的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大碍应该不久就会醒来,翅膀的损伤很严重,如果是一般小鸟可能就废了,就算是仙兽恢复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伤药一天一换,不得沾水……”

 

少女一边捧起安放毛球的软垫,一边对着男人叮嘱。摩拉克斯一边默默记在心里,一边配合着点头。

 

“哎等等,摩拉克斯你看,他好像醒了。”

 

翠绿毛球的微微颤动打断了少女滔滔不绝的叮嘱。

 

男人看向毛球,第一眼便是那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澄金色眸子,眼尾绒毛艳红,煞是好看。那金瞳也发现了他的存在,视线交互,小鸟那眼眸一抹湛金底映着自己,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萌芽。

 

忍不住,男人不自觉的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那小毛球。

 




’那人琥珀色的重瞳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莫名的威压压得金鹏喘不过气,他看着伸向自己的大手,下意识想抬起双翼遮住自己,可惜那对翅膀早被绷带缠了个结实。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便认命似的闭起眼睛,顺便感叹自己命途多舛,才出狼窟又入虎穴。

 

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小鸟,饶是摩拉克斯也发现了不对劲。

 

“这……”无处安放的手就这样尴尬的悬在空中。

 

“你吓着他了。”归终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不可一世的摩拉克斯竟在一只小鸟这吃了瘪。

 

“我想想……或许是你的脸?大家都说岩之魔神无边杀伐之相,再加上休息不佳眼窝深陷。嗯……眼神确实有些吓人。”少女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给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答案。

 

“眼神……”


见多识广的岩之魔神迅速检索起脑内被储备在犄角旮旯的知识,他想起人间的女子会画一种叫眼线的东西,也许能让眼神看起来更和善一些。

 

看着小鸟眼尾的艳红,他也有样学样照着镜子给自己眼尾来了两笔,正好也遮住休息不足眼角的阴影,对于这个解决方案他很是满意。

 

他对着自己一阵捣鼓归终在一旁尽收眼底,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摩拉克斯本就生得俊俏,就是这无边杀伐之相吓跑了不少想追求他的小姑娘,这一尾红确实恰好中和了这股杀气,凤目赤尾,既不显得柔媚女气,也没失了威严。

 

“现在呢?”第一次遇到这种场景的岩之魔神毫无经验,只得小心翼翼地征求少女的意见。

 

“嗯……也许你该多笑笑,没有幼崽能拒绝和善的微笑。”

 

然后她就看着摩拉克斯经过一番挣扎,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归终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提案无比愚蠢,不难想象小金鹏会再次被他吓到,也不难想象再次被小金鹏拒绝的摩拉克斯会有多失望,不行,自己得赶紧找补找补,她可不想一边照顾受伤的金鹏幼崽一边还要照顾另一只心灵受创的成年龙。

 

小金鹏被晾在一边,察觉周围没了异动,又再次谨慎的睁开了眼,好巧不巧又对上了那双不怒自威的琥珀色眼瞳,吓得他又要缩回去。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好听的声音,他听过,是在黑暗中安慰他睡去的声音,鼓起勇气对上那双眼,这次他看清了,是那双救他脱离苦难的黄金瞳。

 

看见小鸟不再颤抖,摩拉克斯又尝试伸手触碰,这次金鹏没有躲闪,乖乖被他裹入掌心。小金鹏记得这份温度,驱散疼痛,让他得享安睡,令人安心,不自觉的,他用绒毛蹭了蹭那双大手。

 

看着掌中撒娇似的小金鹏,摩拉克斯觉得心中确实有什么不太一样的东西,好似春风化雪,好似冬阳初临。恍惚间,嘴角勾起了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

 

看着快进入二人世界的一人一鸟,归终忍不住出声打断。

 

“咳咳,按照约定金鹏我给你救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先说好我还要给你处理公务。也许你可以去问一下流云,正好跟小甘雨做个伴。”

 

“不必了,我捡回来的小鸟,自然是要跟着我的。”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小金鹏虽尚且年幼不能言语,但璃月仙兽生来便具知性,听着男人要留下他,便开心的喳喳叫了两声表示赞同。

 

“行啊这小家伙,你的伤可是我治的,我也没见你对我这么热情。”

 

小金鹏又委屈的叫了两声。

 

归终不解,自己难到不比那石头强。

 

只是她没看见男人看小鸟的眼神温柔得眼底荡出一汪春水,哪有半点石头的样子。

 

 




*

 

 




起初的十几日小金鹏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摩拉克斯公务繁忙,原本只是打算将其安置在自己的仙府内,只是前脚刚踏出半步,原本熟睡的金鹏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惊醒过来。扑腾着身躯一路滚下软垫,努力向前蹭了蹭用喙叼住男人白袍的一角。

 

“啾……啾啾……”

 

小鸟金色的眼眸略带雾气,眼尾艳红,泪水在眼眶里似落非落,那叫一个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见状摩拉克斯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抱起小鸟,罢了,自己捡的鸟,既然愿意跟着那便跟着吧。

 

“想让我留下你啼叫便是,下次别扑腾了,地板上冷,容易着凉。”

 

小鸟到是听进去了他的话,也不闹腾,渴了饿了就啾啾叫唤,男人便给他寻来滋补的仙草,汲来解渴的露水。

 

小鸟喜欢他掌心的温度,他无事便将他捧着,走到哪捧到哪,以至全璃月上下都知道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养了只小金鹏。

 

小鸟夜里睡得不踏实,老是半夜惊醒翻下软垫,不得已他只得将小鸟放到自己的床上,以免滚到地板上自己不能及时发现,但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摩拉克斯记得曾在书中看过幼崽会无意识的追寻亲鸟的体温,可金鹏仙兽天地为父日月为母,自地脉灵气所生,他上哪找只大金鹏。

 

思索了一阵摩拉克斯决定自己上,虽然变不成大鸟,但他觉得大龙应该也差不多。闭目凝神,岩元素神纹遍布全身,光芒渐起,顷刻间男人已化成一条威严的大龙。细长的龙体缓缓将小鸟圈住,泛着金光的鳞片带着温和的岩元素力给小鸟带来丝丝暖意。大龙似乎觉得还是不够,又将祥云状的尾巴轻轻覆在小鸟身上,这才满意的睡去。

 

若陀看着为了只小鸟忙上忙下的岩之魔神,忍不住打趣到。

 

“你这不像是养了只小鸟,到是像养了个儿子。”

 

“既然是我养的金鹏,那便值得最好的。而且以普遍理性而论,我未婚配,龙也生不出小鸟。”

 

只可惜摩拉克斯似乎毫无幽默细胞,丝毫没听出老友话的调侃,甚至一本正经指出对方的不合理,手中还在逗弄着小金鹏。

 

 




*

 

 




一转眼小金鹏也在他身边待了三月有余。

 

小鸟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在摩拉克斯精心的照料下如今已有常人半臂大小,曾经凌乱暗淡的羽毛,已是流翠光而泛鎏金,叫谁见了不说一句好生水灵。

 

长大了的金鹏不太方便再赖在男人的手心里便站在他肩上,总之有摩拉克斯的地方总能看见那抹绿色的身影。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太寻常,摩拉克斯醒来发现裹在怀里的金鹏已不见踪影,凝神催动元素力,还能感受到金鹏的气息,应该没走太远,他想了想自己仙府附近都被他灵力覆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小家伙伤好了也该舒展舒展筋骨,自己管太宽也不好,就随他去了。

 

夜里少了怀里的小毛球,他到真有些不习惯,虽然配合金鹏他的作息规律了不少,不过他本就不需每日睡眠,索性起来翻看未完成的公文。


待金鹏回来之时已快第二日的黎明时分,小鸟从他特意留的窗户里飞进,停在案前,嘴里叼着一朵沾着露水的霓裳花。

 

小鸟将霓裳花放在桌上,向男人的方向推了推。摩拉克斯捻起花朵仔细端详,花、叶排布极梳,香气虽寡淡,却久久萦绕于鼻尖,正是霓裳花中的缥缈仙缘。

 

想来小鸟肯定不懂这些人间的讲究,只是凭借着仙兽的直觉寻了一朵最好的。

 

时间的概念对于长生种来说总是不太深刻。摩拉克斯这才反应过来,小鸟这是在道别。但他总觉得不能就这样放小鸟离开。

 

“可愿意最后陪我去个地方。”

 

男人微微抬手,金鹏心领神会的立上前臂,就当是默许了。

 

他念了个仙诀,一人一鸟的身影就此消散于原地。

 

此处是庆云顶的最高峰,摩拉克斯已经记不清上次到访是何时,自从这里被众仙征用以来,他便鲜少来此。

 

摩拉克斯缓缓踏步最终伫立于悬崖边,看着小鸟的金眸,开口道。

 

“你觉得我脚下这片大地,如何?”

 

“啾”——那自是物产丰饶富庶,我亦诞生于此。

 

“可惜再肥沃的土地,却也容不得百姓安宁。如今群魔诸神并起,我虽无意逐鹿,却知苍生苦楚。”

 

小金鹏显然是还理解不了难懂的句子,疑惑的歪了歪头。

 

“罢了,你且记得,我是岩之魔神摩拉克斯,数年前我与众仙人于此建立璃月,我会赢下魔神战争成为璃月的神,而璃月终将成为这片大陆最富饶安乐的土地,这是我与璃月的契约。”

 

朝阳东升,穿透云层,洒满男人的脸庞,男人看向远方,眼中有光。

 

“我自知留不住你,而你亦有你的历练,但你是我养的金鹏,我理应与你些什么。”

 

男人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按于金鹏眉心,一点紫菱凝于其上。

 

“是约定。若遇险境尽可呼唤我名,只要在这璃月大地,我都能听见。”

 

大家都说谨慎的摩拉克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却在一只金鹏这里栽了跟头。

 

“啾”——可我没有什么能许你的东西。

 

“谁要你还我,不过你若有意,修成归来之时可否助我镇守这璃月大地?”

 

“啾!”

 

可能金鹏觉得嘴上答应还不够,张开右翼挑了一片最华丽的羽毛拔下,放在男人掌心。

 

男人拿起羽毛微笑到。

 

“那你这信物我便收下了,正式的契约就到那时再拟定吧。”

 

“啾”——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去吧,愿此番旅行能将你的灵魂打磨得犹如黄金般闪耀。”

 

说罢男人右臂一挥,金鹏借势展翅,朝着黎明的方向,没于绝云之间。

 

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摩拉克斯才收回远望的视线凝视手中的鎏金片羽。金鹏本是翱翔于九天的仙兽,今日与他立下驻守的约定,谁亏谁赚还不一定呢,摩拉克斯还是那个摩拉克斯。

 

 




*

 

 




摩拉克斯知道他们终将再见,只是哪怕是他也未曾料到,今日一别,再会却是在百年之后的魔神战场……

 






———————————————————

 

 






钟离带着魈回到了往生堂的住处。

 

“这两日你便住在这里,房间里的东西可随意使用。”

 

或许是因为新的环境,小鸟显得有些拘谨。

 

钟离拉着他坐下,给他沏了一壶香茶。

 

“你且在此休息,我得去找胡堂主批个假,堂里也有些事需要交接一下。”

 

给魈倒上一杯茶,去找了些吃食放在桌上。钟离想了想,又从不知何处翻出一只玉笛交给眼前呆坐的人儿。

 

“想要出门或者有事吹笛唤我便可。”

 

直到钟离关上房门的轻响将魈的思绪拉回,他这才如梦初醒,自己正身处钟离大人的房间。

 

魈环顾四周,房间的布置典雅,有些许古玩字画点缀,既不显得纷华靡丽,又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韵味。收回视线看向手中的玉笛,翠绿透亮,看起来被它的主人保养得很好,笛尾系着一红绳,末端是一片鎏金翠羽。

 

魈心中一惊。

 

他记得这片羽毛,他当然记得,只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还留着。

 

伸手抚上那枚片羽,仙人眼里泛起了些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是风,在他陷入回忆之时划过脸庞,风里有熟悉的气息。

 

“嘿!这不是魈上仙,那老爷子把我叫来,他人呢?怎么留你在这?”

 

流动的风凝聚成实体,闲散吟游诗人便现于此地。

 

——钟离大人出门了,应该不久就能回来。

 

驱使风元素之人自然能读懂风,也能通过风交流。但温迪读着风中的信息,却有些不满的皱眉。

 

“看你这样子,你没告诉他?”

 

——大人不必知道此事。

 

“这样下去你会死。”难得认真的语气,毫无反驳可能的陈述句。

 

——我本就该在千年前死去,这是我的业障,由我独自承受便是。

 

温迪看着眼前的少年仙人神态轻松自然,还端起眼前的茶杯细抿了一口。但他知道眼前的人心里远没有表面上轻松。

 

“你就那么害怕他想起,你就是他千年前救过的金鹏?”

 

风中无言,只有时间一分一秒经过。

 

“如果我告诉他呢?”

 

魈身形一惊凝气唤出和璞鸢,挽了个枪花将矛头直指自己心窝。

 

——那我便自裁于此。

 

“行了行了我就开个玩笑嘛,快把那危险的东西收起来。你们璃月人怎么一个二个都这样死脑筋。”温迪知道眼前的人是认真的,自己若不阻止,保不准真会血溅当场。

 

“好啦好啦,我会保密的,快收起来吧,要是被老爷子撞见了我准没好果子吃。”


得了承诺,魈这才悻悻放下和璞鸢,念了个诀,手中的长枪便消散于空气中。

 

“哎,我半月前把你救起可不是为了再让你去送死的。”

 

温迪走到桌旁自然的拉过板凳坐到魈的旁边。

 

——风神大人的恩惠魈无以回报,只是……

 

“停停停,我也不是为了听这个才来的,算了咱们不说这个。”

 

说罢温迪扭过身捣鼓了一阵,不知从哪提溜出两瓶酒。

 

“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蒲公英酒,本来打算当做见面礼,既然老爷子不在,那魈上仙可否赏脸陪我小酌两杯?”

 

接着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两个玻璃杯,给自己和魈倒上了满满的蒲公英酒。

 

魈看着眼前的酒杯,神情黯然,他甚少饮酒,只因不喜欢那刺辣舌尖的苦味,但他想起人间有句俗语曰“借酒消愁”,就是不知这酒,对于自己千年的情愁可能有片刻消解。

 

少年仙人凝视着晶莹剔透的液体,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只可惜不谙世事的仙人大概并不知道这句俗语的后半句、

 

——所谓借酒消愁,愁更愁。

 

看着才几杯下肚就已经被放到的仙人,温迪一边喝酒,一边无奈的伸手摸了摸仙人的脑袋。

 

“真是傻鸟,你不说,他就不会记得么,你可是世间唯一的金鹏,又有谁会认错呢。”

 

“哎,罢了罢了,这两个死脑筋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只是自由的风神,也有他的恻隐之心。

 

温迪摸出随身携带的竹笛,朱唇轻启,笛声悠扬。

 

一曲长笛起,愿人得安眠。

 

这是风神的祝福。

 

——愿你那份无法言语的感情,不会消逝于风中。

 

 

 


*

 

 



待钟离返回屋内时,已是三个时辰以后,胡桃那孩子撒泼打滚不让他走,好说歹说才给自己批了假。有些心累的客卿回到屋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桌上的魈和已经喝得晕头转向的温迪。

 

“哟!老……老爷子,你回……嗝……回来啦。”温迪神志还算清醒,起码能认出人。

 

“我让你来给人瞧病,你怎么把人灌醉了。”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气,凤眸不禁微微蹙起。

 

“诶嘿~别……别生气嘛,这人不是好好的……就……就是睡着了……再、再说了,你这小鸟的病,可不是我能瞧好的,你这可不是难为我吗。”

 

温迪晃了晃手中的酒瓶,将剩下的几口一饮而尽。

 

“半月前的荻花洲,在我赶到之前,是你镇压了他的业障,我以为你会有办法。”

 

风神不语,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瓶,再看向钟离,眼里已没有刚才那副良儿郎当的醉鬼模样。

 

“你都知道?不过也对,我也没故意掩盖自己的气息。”

 

钟离没有回话,只是径直绕过温迪,走到魈的背后,收拾了桌上的瓶瓶罐罐,然后横抱起魈。

 

“当真没办法?”

 

客卿将熟睡的仙人轻轻放到了屋内唯一的床铺上,还仔细掖好了被角。

 

“如今我不过一介流浪诗人,或许邪祟看我吹的笛好听,还能给我赏脸安静几分。但若是仙人作茧自缚,区区一个普通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说什么?”察觉到了关键信息,客卿谨慎的眯起那对重瞳。

 

“诶嘿~”

 

但眼前的酒鬼诗人似乎不再打算说下去。知晓再也套不出任何信息,客卿缓缓叹了口气。

 

“罢了,夜已深了,既然无事,那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客卿发出了逐客令。

 

“哇,老爷子你好冷漠,需要的时候要人家来,没用了就一脚踹开。”

 

“你把人给我灌醉了的事,我可还没算账。”

 

“啧,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不然显得到像我欠你的。老爷子,他至于你,算什么?”

 

客卿沉思了许久,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欠他的。”

 

嘶——

 

温迪倒吸一口凉气,只感到头疼,他错了,觉得自己大错特错,这两人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乃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哪是自己配点醒的。

 

“行了行了,我这就滚,跟你两谈心多说一句都是折寿。我可还想多活几年。”

 

“等等,你去望舒客栈,叫老板给你来两坛好酒,就说是魈上仙的意思。”重礼数的客卿到是在认真的思考回礼,就是如今他也是一介凡人,既没钱,也没权,只好借用一下仙人的名号。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忍心可爱的诗人白跑一趟!”

 

待老友满意的化作一缕清风离去。钟离轻轻地坐落在床头,凝视着仙人熟睡的脸庞。

 

眼前的人儿眉目如画,眼尾一抹飞红,额间一点紫菱,睡相安稳恬静,与平日时的清冷还有斩妖除魔时的凶戾相去甚远。

 

他反复咀嚼着老友的问话,魈至于自己,到底是什么?

 

摘下手套,右手缓缓抚上人儿的脸庞,拇指轻轻搓揉着眉心的紫菱。

 

他本该是他的金鹏,是啊,他欠他的。虽说没有千年消不散的怨,也没有千年还不完的恩。但魈至于他,终究是那千年唯一难解的结。

 

如今凡人钟离已别无所求,只愿眼前的人儿安好,便是他之大幸。

 

客卿合上眼,附身虔诚地吻上那点紫菱。








——————————








这里是地狱,噩梦的深处充满了绝望的呻吟。

 

“醒醒我的乖孩子,有活干了。”

 

上次女人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时候,金鹏已经不记得了,女人一袭红裙艳丽似火,嘴里却吐露着令他厌恶的言辞。他想要转过头移开视线,胃里却忍不住一阵翻腾,鲜血从喉咙上涌,弄脏了他正跪伏的地面。

 

“哎呀怎么这般虚弱,赏赐给你的美梦,你没好好品尝么?”

 

女人上前蹲下,用食指缓缓勾起金鹏的下巴。另一只手里幻化出一团金光。金鹏知道,这就是“美梦”。

 

“给我咽下,不许吐出来。”

 

是命令,他无法违抗。

 

自他那天被女人骗去真名以来,这幅光景在女人的命令下不知重复了多少回。

 

张嘴咬碎那团金光,口中的甜味如蜜般化开,令他作呕。

 

“呵呵,这就对了,乖孩子,碾碎他人美梦的滋味,如何?”

 

他沉默,只是用那双如炬的金瞳狠狠瞪着女人。

 

挑着他下巴的指尖像是嘲弄般顺着脸颊缓缓抚上,最后停在眉心。

 

“可怜的小金鹏,你那心心念念的大人真是薄情,明明给了你约定,却也不来救你。”

 

他知道他为何还活着,也知道女人留着他的目的。

 

“乖,听话,将他唤来吧,只要你将他唤来,我就放你离开。”

 

女人不是没有尝试过命令他,但只要金鹏不是真心呼唤,那声音便传达不给摩拉克斯。

 

眉心的指尖不断用力,指甲陷进肉里,鲜血渗出皮肤,在脸上划过一道红痕。

 

“你……休想!”

 

狡猾的梦之魔神自知敌不过摩拉克斯,便动了险恶的心思,她早在他身边部下天罗地网,只要他将男人只身唤来,定是摩拉克斯也无法全身而退。

 

男人跟他约定过,会成为璃月的神,他绝不能让他失约,他还想看看男人统治下富饶安乐的大地,他还想回去为他镇守璃月。

 

“冥顽不化!”

 

眉心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粗暴的抓住头部扣打在地板上。

 

“那你便好好看着吧!看着由你亲手打造的炼狱!”

 

女人解开他身上的束缚。揪着头发将他从地面拉起,一把长枪塞于他手心。

 

“我的乖孩子,我想想……那就从把你那碍眼的部族屠戮殆尽开始吧。”

 

 



*

 

 



天空阴霾,淅淅沥沥的小雨缓缓落下,却洗不净金鹏身上的血污。

 

此处是尸骸遍野的战场,是他亲手锻造的炼狱。

 

自女人放弃劝说,改用杀戮折磨他的心神以来,不知过去了久,十年?还是百年?总之太久了。

 

久到那澄澈的金瞳浑浊暗淡,久到他对于女人的命令已不再挣扎,久到他的灵魂疲惫不堪,久到他快要忘记为何还苟活于世。

 

“你这恶鬼!去死吧!”

 

除他以外最后还活着的生物,面带憎恨,举刀向他袭来。

 

他想就这样被那刀贯穿,然后永远地阖上双眼,他实在太累了。

 

但手中的长枪却擅自起舞,将那人刺了个对穿。

 

是女人恶毒的命令。

 

“不许投降,不许自裁。”

 

抽出长枪,眼前的人应声倒地,也成了万千尸体中的一具。

 

结束了,早已透支的身体无力跪下,他好累,想放弃思考,想就此睡去。但他知道只要醒来,就一定身在不知何处的战场,麻木地执行着非他所愿的杀戮。

 

此时的片刻休憩,是唯一让他能恢复理智的时间。

 

我还活着,为什么?对了,自己是为了……为了一个约定……

 

和谁的约定?和……是和摩拉克斯……

 

他还记得摩拉克斯,但是摩拉克斯是谁?他不断地在混沌的闹中搜索着有关这名字的线索。

 

他记得,那人好像时常抚摸自己,随手扯过一旁不知哪具尸体的断肢,用已经冰冷僵硬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庞。

 

不对……不是这样……大人的手很温暖,不应如此冰冷。他一边想着却也没放开那断臂。

 

自己好像答应了摩拉克斯……答应了什么?答应了……要为他镇守璃月。

 

镇守璃月?就你也配?

 

他惊醒了,凝视着面前泥洼中倒映的人影。

 

长角獠牙,面目可憎,脸上陈旧的黑血和新鲜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是谁?这人是谁?

 

眉间一点紫菱。这人是我,这恶鬼,是我。

 

他慌忙想将脸上的鲜血拭去,凝神一看,这才发现双手也早已被血染得黑红。

 

是了,自己的双手,早就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他是杀人的恶鬼,是魔神座下的大魔,又有何等资格,站在神的身边。

 

颤抖着捂住双眼,他想哭,想喊叫,就像女人百年前的劝诱。“唤他来吧,这样你就解脱了。”

 

只是他张嘴,百年未曾使用的声带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吼。

 

这不是金鹏的啼叫,是夜叉恶鬼的悲鸣。

 

他崩溃了,在万千尸首中放声咆哮,直到嗓音沙哑,直到声带破裂,直到口溢鲜血,夜叉终于停止了悲鸣,抱着那只残臂,沉沉的睡去。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小金鹏、

 

他梦到男人在庆云顶迎接他修成归来、

 

他梦到他为男人护佑璃月、

 

他梦到他跟男人相守千年……

 



今日过后,或许世间再无金鹏。






*

 

 



夜叉没能想到那抹光还能再现于眼前。

 

岩神摩拉克斯号令众仙征伐作乱的魔神,那人挽弓搭箭,击碎了自己百年的梦魇。

 

魔神已死,手下的兵卒四处逃窜,最后就只剩得他还呆呆地跪坐在原地。

 

他看见摩拉克斯缓缓向他走来,夜叉还是下意识伸出手想唤他名。

 

“帝君面前,休得无礼!”

 

跟在男人身后的仙人迅速上前将他压伏于地。

 

帝君,夜叉听见他们喊他岩王帝君,太好了,男人成为了璃月的神。

 

岩神挥手示意,束缚着夜叉的仙人这才起身退下,他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双琥珀重瞳居高临下,眼尾艳红,百年不见还是如此好看。

 

夜叉想——

 

他是璃月的神。

 

他足下大地理应富饶安康、

 

他手中理应裁断千载飞光、

 

他眼中理应光芒万丈。

 

而自己理应死于这尊神像前。

 

夜叉缓缓阖上了双眼。

 

 

 

*




“魈之一字代表着遭遇苦难。饱受淬炼的鬼怪。你也经历诸多,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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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微风拂过魈的碎发,带来一丝混杂在空气中的魔物气息。魈叹了口气,戴上傩面提起和璞鸢,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这不过是他度过万千夜晚中的一个,但又有那么些不太寻常。

 

奋力将和璞鸢刺入最后一只魔物的胸口,他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捂着心窝半跪与地,傩面也从脸上滑落。

 

周身泛起黑影,业障在他体内咆哮,号哭,撕喊着杀戮,仿佛要将他的意识碾碎。熟悉的感觉,他知道这是什么,是他累世杀业的报偿,还有那女人千年不散的遗恨。

 

 或许今晚便是界限,他想,他该死了。

 

夜叉不再挣扎,放任黑影将自己吞没,只是心里在默默祈祷,但愿自己就这样耗尽力气死去,不要变成魔物劳费帝君的心神。

 

在视野快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风中传来悠扬的笛声,不知是碰巧路过还是有意为之,但夜叉知道,他似乎还需多在世上苟活一会了。

 

自从被帝君在战场上带回并赐予“魈”之名,定下护佑璃月的契约之后已过了千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帝君亲手封印若陀,比如帝君的好友归终离去,比如帝君退下神位。


而他只是远远的守望这一切,甚少与男人交流,他不知道摩拉克斯还记不记得他的小金鹏,但既然帝君不提,他便也不问,毕竟一只罪孽深重的夜叉,哪配得到神的回眸?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过他。

 

比如——

 

他没告诉他,其实他一直被梦之魔神的遗恨所困。

 

他没告诉他,这其实是那女人给他下的诅咒。

 

他没告诉他,只要他心结一日未解,那灼骨烧心的痛苦便会加深一份。

 

好心的风神告诉他一解,曰,放下。

 

可他知道他的心结,那高贵的神明便是他的心结,那求而不得的痴妄,舍而不能的愚钝,盼而不至绝望便是他的心结。是他在无边黑暗中纠缠了数千年理不尽的白月光。

 

恨他吗,怨他吗,他不知道,只是早将这些感情揉作一团如蜜般咽下,他作茧自缚,他甘之如饴,他放不下。

 

 




*

 

 




再次醒来魈发现自己身处熟悉的房间之内,是自己在望舒客栈的房间。

 

“可是醒了?”

 

钟离正坐在床头随意翻阅书籍。

 

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想要起身,只是昨日伤得太重,饶是仙兽之体也无法立刻痊愈。

 

“别乱动,你伤得重,还需静养几日。”

 

身上伤处都上药后被包扎好,衣服也换成了便于行动的白袍,明显是男人的手笔。

 

“多谢帝君此番搭救,原谅属下僭越不能起身行礼。”

 

病床上的仙人思索半天,挑了一句自觉最妥的答复,但看着男人微微蹙起的眉头,貌似成效欠佳。

 

“我已退下七神之位,不再是岩王帝君了,不过是一介名为钟离的凡人,论资历你可还在我之上,直唤我名便可。”

 

“那……钟离……大人。”这似乎是仙人能让步的极限。

 

客卿深知小孩的性子,便也不继续让他改口。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魈,我与你定下的契约随着我退下神位已经结束。你不必再每日外出除魔,七星会打点剩下的一切。”

 

“是魈心甘情愿,与契约无关。”他只是不知道,少了除魔,他还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并非惜命,只是还想再多看看他的神。

 

“你心甘情愿就是将自己折腾成这番模样?”

 

小孩一时语塞。

 

“罢了,那你可愿意与我重新签订一份契约:不要逞强,遇到问题立刻来寻我。”

 

他呆住了。


自己做了什么?不仅没死成,还让劳烦大人添了新的契约。乱了,全乱了,他本就不该束缚他的神,是从哪开始错的?从他那天在战场上没有逃窜?从他受制于女人杀了第一个无辜的人?从他天真无知被女人骗取真名?从他那晚没有不辞而别?还是从一开始的那一天,他或许就该死在那些魔物手中?

 

——你可是想死?可怜的孩子。

 

纠缠了他千年的遗恨,丝毫不放过他内心的每一处间隙。

 

——可怜的夜叉,你的存在便是神的污点。

 

他累了,他只想结束这一切。

 

——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他点了点头。

 

“契约既成,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很好,那我就先实现你第一个愿望吧。你再也无法呼唤他,再也不会束缚你的神了。毕竟金鹏的啼鸣悦耳,夜叉的低吼可是渗人的啊~

 

他又点了点头。

 

“那好,药我放在桌上,你记得按时服用,时候不早了,我翘了大半天的班,再不回去,胡堂主就得请人来抬我了。这几日会有些忙碌,我会让旅行者来探望你,你且照顾好自己。”

 

客卿起身整理好坐得有些褶皱的衣物,将药物放置好,又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头,这才满意的转身离去。

 

看着钟离转身,魈说出了习惯性的话语。

 

——慢走,钟离大人。

 

他意识到,声带已不能出声。


瞬间情感涌上心头,不是后悔,是几分甜中带苦的欣喜。于此,他终于不必再压抑所思所想,仿佛要将千年间未唤出的名号尽数吐出那般、

 

——钟离、钟离、钟离大人!

 

魈发了疯般的叫喊,嘴里却只能呜咽空气。

 

客卿步伐沉稳,一步一步靠近房间的门扉。

 

一步、

 

——摩拉克斯

 

两步、

 

——帝君

 

三步、

 

——钟离大人

 

客卿手触门扉,动作优雅,一阵关门的清脆声响后,屋内便重归寂静。

 

——您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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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拉克斯一直都记得他的小金鹏。

 

 

 

 

千百年来,在睡前他偶尔也会遐想。

 

他现在会不会和书中写的一样有十丈高?但那样自己用人形好像就摸不到他的头了,不过也许可以把自己埋进他的绒毛里,想象了一下那比丝绸还要顺滑几分的手感,摩拉克斯觉得好像也不坏。

 

闲暇之时也许可以让他载着自己在绝云间游弋,虽说自己也能飞,但他其实一直有些羡慕经常赖在流云背上的小甘雨,不过听说金鹏一身傲骨,不知道那时他是否愿意让自己乘上?

 

或许他已经化形,他的金鹏,化形也一定是人间绝色,就是不知道是男是女。当时他走的匆忙,虽然许了他守护的约定,但他也回了护佑璃月,扯平了,算不得离别赠礼,若再见面,自己理应补上。

 

若是女子,自己一直珍藏着幼时脱落替换的角,就将其打造成首饰赠她吧。若是男子,嗯……或许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那自己可以锻一并兵器赠他。

 

想到这里,摩拉克斯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想起了什么,起身下床,轻轻拨开窗户的锁扣,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转身接着躺下。

 

自家的小鸟这般好看惹人疼,一定会有许多追求者,但他好像想象不出小鸟身边跟着别人的样子,觉得谁都配不上。罢了,姻缘之事也不是自己能操心的,同为长生种,他们有的是时间,只要小鸟喜欢,那便是最好的。

 

睡意逐渐侵袭。


还能带他看看,他走时种下的霓裳花,已经开了几轮。

 

待他回来,自己就与他签订契约……

 

若他乐意,自己也能传他枪术……

 

护佑璃月的神明,结束了忙碌的一天,意识逐渐沉入梦乡。

 

 


*

 

 


万千的夜里,他想过无数种再会,却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即使混杂于人群之中,他也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金鹏。

 

这是硝烟弥漫的魔神战场。他的金鹏宛如恶鬼,斩下自己千军万马。

 

今日他号令众仙,征讨作乱一方的梦之魔神。于百里之外,他挽弓搭箭,这一箭,他知道,绝不会失手。

 

毫无悬念的胜利,魔神的余孽四处逃窜,被役使的人解数归顺,战场上无人不赞叹岩王帝君的伟业。只有那少年,从魔神消散的瞬间,就如同断线的人偶,呆呆的跪坐在尸骸之中。

 

摩拉克斯何等睿智,从第一眼起,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知晓那魔神留下他的理由,也知晓了为何百年来他为何从未唤过自己。

 

他缓步靠近金鹏,少年身形柔弱,难以想象是如何挥动手中的长枪,少年长发被血液凝固,几缕碎发和污垢一起粘在脸上,少年双眼空洞无神,饶是自己就站在眼前,也看不出那眼里映着任何东西。

 

然后,他看见少年缓缓阖上双眼,是在求死。

 

或许自己应该赐他一死,这是最好的解脱。

 

但是……





*

 

 



钟离今晚一夜没睡,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升起又落下的明月,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膝上小孩的额头。

 

或许是老友的质问,让他想起了许多的陈年往事。

 

千年前他赐他名字,签订契约,给他活下去的理由,传他枪术,封他仙名,将他留在璃月。

 

他欠他的,毕竟是他的约定,让金鹏双翼折断,造下累世杀业,灵魂被折磨得残破不堪。但两人相处就如同那日在战场上初见那般,他不过是他属下中的一人,他不知道金鹏在百年的折磨中是否还记得那约定,但他的小鸟不说,他便也不问,若是忘记也无妨,只要自己记得便可,如此便好。

 

他想,魈理应怨他的,怨他为何让自己饱受折磨,怨他为何不予自己一死,怨他为何要用契约滞留自己千年。但既然魈不说,他便也不提,他理应受着。

 

他还是害怕,害怕没有契约魈会去寻死,默默凝望少年千年,他不知道千年的时间能不能滋润一缕残破的灵魂。如今他退下七神之位,神的心胸能够包容天下博爱万物,但名为钟离的凡人,如今只容得下魈一人。

 

他还有时间,他有很多时间,他不期许魈能原谅自己,只盼得他再次凝望自己,再次为他停留,再次唤他名号。

 

 

 

 

在客卿的思绪千万之时,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将他拉回。

 

怀中的人儿眉头紧锁,周身隐约泛起黑雾,是业障,但好像又有些不同。

 

钟离手抚上人儿的眉心,凝神感受,竟是本该在千年前消散的梦之魔神的气息,但气息微弱,应该只是一丝残念。

 

“魈,魈,醒醒。”

 

客卿尝试呼唤人儿。对方确实依然眉头紧锁,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是梦之魔神常用的招数,将对方拖入噩梦之中,最后灵魂消陨,肉身死亡。

 

钟离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一直未发现这缕残念缠着小鸟千年。眼下当务之急是将魈唤醒,虽然是残魂,但曾经也是一方魔神,若想唤醒深陷其噩梦的灵魂,只有他也进入梦境,只是此法过于危险,堕入噩梦之人犹如溺水,会胡乱抓住一切可漂浮的东西,如不谨慎,施救者也会一并沉于水中。

 

附身额头抵上眉心的紫菱,催动元素力,意识慢慢陷入黑暗。

 

千年前是我失约未能看好你,这回,绝不会放你孤独一人承受。

 

 



*

 

 


再次睁眼,这是魈的梦境,钟离凝神找回了自己意识,周身一片黑暗看不到尽头。

 

魈,魈在哪?

 

他想要动身寻找少年的身影,那股熟悉的气息却出现在眼前。有东西在蠕动,然后凝成实体,是那红衣似火的女人。

 

“呵呵,摩拉克斯,千年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愚蠢到自投罗网。”

 

“魈在哪?”不理会女人的挑衅,钟离直直凝视着她。

 

“你就那么心疼那只小鸟?”

 

钟离唤出岩脊穿透了女人的身体,但那身形如雾一般,岩脊伤不了她分毫。

 

“省省力气吧,这里可是噩梦的底层,是我的地盘。”

 

“我再问一遍,他在哪?”

 

“呵呵,告诉你也无妨,毕竟他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他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过是按照约定,来带他走而已。”

 

岩枪入雨落下,打得女人形骸溃散,但转眼间又出现在他身后。

 

“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实现了他的愿望。不如问问你自己吧,摩拉克斯。他可是为了你,向我祈求一死呢。”

 

女人指尖一挥,他身边泛起许多光亮的气泡。

 

“好好看着吧摩拉克斯,这是他做过的每一个美梦。”

 

气泡破裂,他看见了少年眼中的自己,金眸凤目,对少年微笑。

 

“是你碾碎了这些东西,让他堕入深渊。”

 

他看见了少年从庆云顶归来,与自己签订契约。

 

“是你折磨了他千年。”

 

他看见了少年为他护佑璃月。

 

“是你亲手打碎了这些可能。”

 

他看见了少年与他相守千年。

 

“你就是他的期望,是他的梦魇。摩拉克斯,是你害死了他!”

 

他的每一个美梦里,都有他。

 

“不。我会带他离开。”

 

从恍然中回神,钟离缓缓说道。

 

“还得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些,但是现在,消失吧。”

 

金瞳泛光,神纹泛起,寂静的空间也随之颤动——是来自摩拉克斯的权能。

 

女人的身形逐渐被金光驱散,只在空气中留下最后的怨言

 

——你又能做到什么!乖乖的溺死在梦里吧!

 

巨量的信息涌入脑海,让他一时间有些理不清千年的思绪,但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小鸟也想着他,是他愚钝让他苦等了千年。

 

他以为自己的感情是那无终的苦果,没想到却早已连珠并蒂,被他亲手摘下。

 

“魈,你在吧,我知道你能听见,你若不现身,我就一直留在梦里,普通人的身体,可撑不了太久。”

 

使用了卑鄙的手段,但钟离现在有足够的自信,这招一定有效。

 

果不其然,眼前的黑雾散去,只见他的小鸟立与眼前。

 

——钟离大人,您不该来这里。

 

这里是魈的梦境,即便不出声也能直接传递他的所思所想。

 

“那你便跟我回去。”

 

——恕难从命,钟离大人,我必须死在此处。

 

魈低着头,丝毫不敢对上视线,他怕只看一眼,他就不想死了。

 

钟离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到。

 

“千年前,有条龙捡了一只受伤的小鸟。”

 

魈心中一惊。

 

“小鸟粘着龙,龙便日日夜夜陪着他,看着他的伤一点点好起来。”

 

魈感到自己的双手有些颤抖。

 

“伤好了,小鸟得走了,可是龙不希望小鸟离开,但那小鸟可是金鹏,是翱翔九天的仙兽,于是龙想了个法子,他许诺小鸟守护之约,换来小鸟归来守护璃月的约定,这样就能让小鸟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了,你说,这龙,是不是当真狡猾得很?”

 

钟离缓缓靠近了他,一手扶住他颤抖的臂膀,一手抚上脸庞,大拇指间摩擦着眉心那处紫菱。

 

“但是龙没有想到,那约定,折磨了小鸟千年,可惜那条龙发现得太迟了,再次相见,他的小鸟眼里已经映不出龙的模样,那婉转的歌喉也再也不会为他鸣叫了,你说,小鸟可是怨他?”

 

他只是奋力的摇头,怨,怎会怨他呢?是自己愚钝被女人骗去真名,若不是和他的约定,他的灵魂一定早就在杀戮中疯狂,迷失于黑暗了吧,他一直都是那一抹指引自己前路的月光,自己怎会怨他呢。

 

“那龙觉得小鸟怨就怨吧,那是他的错,是他欠他的,他该受着。”

 

您怎会欠我,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是自己一直在得到,却从未回报您什么。

 

“但那条傻龙不知道,他的小鸟也一直在想他,想了他千年。你说现在那条龙跟他的小鸟道歉,那傻龙还有机会吗?”

 

他呆住了,钟离大人在说什么?这说得不就像是,像是他对我……

 

温暖的双手轻柔地将他脸蛋捧起。视线交互,直到他觉得眼中男人的脸有些模糊,才发现自己眼里早就溢满了泪水。

 

他的神就在眼前。

 

他足下大地理应富饶安康、

他的脚下却是自己无边虚妄的梦境。

 

他手中理应裁断千载飞光、

他的双手却只堪堪捧起自己的脸颊。

 

他眼中理应光芒万丈。

他的眼中只映着自己哭花的脸蛋。

 

而自己理应死于这尊神像前。

他的神明予他亲吻。

 

“现在这条龙很满意,他的小鸟眼里都是他,想的也都是他。”

 

——可是大人,我早就不是金鹏了。

 

他的双手抚上脸颊两边的大手,言语哽咽。

 

“那正好。摩拉克斯也不再是岩王帝君,世间再无金鹏。那你可愿意做那条傻龙的小鸟,做凡人钟离的魈?”

 

这一定是梦吧,不对,自己已经在梦境中了,可这若不是美梦,自己又怎么会听到如此话语。

 

他看了千年,盼了千年的神明,在渴求他。

 

他不想死了。

 

自己千年的决心,不过数言便被他化解,烟消云散。

 

黑色的空间出现了裂痕,边缘开始慢慢消散。

 

钟离知道,魈该醒来了。

 

“这不是梦,这次你醒来,就能看见我。”

 

额头轻轻相靠,脸上还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醒来吧,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

 

 

意识逐渐清晰,睁开双眼,钟离那双眼眸就在眼前,凝望着自己。

 

那双凤眸还是如此好看。

 

泪水依然抑制不住划出眼眶。

 

“怎地又哭了,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魈只是摇头,哭得越发凶狠。 

 

饶是见多识广的客卿如今也是手足无措,只得将他抱在怀里,给他拍背顺气。

 

待怀中的人儿哭声渐止,钟离又捧起他的脸颊,双目对视。

 

“你的声音是因魔神残念影响,如今残念已除,也应该恢复了。”

 

其实在醒的时候他就知道恢复了,就是刚才一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来得及出口。

 

“唤我的名字吧。”

 

他的神如此渴求到。

 

我得回应他。

 

我其实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告诉他小鸟不怨他,告诉他,自己愿意一辈子做他的小鸟,告诉他,想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但神明想听自己唤他——

 

“钟离——”

 

还混杂着哭腔,不太好听,他还想说些什么。

 

神明对他献上一吻,将他还未吐露的话语,尽数吃入腹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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